越南有一部古典世界名著《金云翘转》，又名《断肠新声》。《金云翘传》不仅在越南文学历史上占据很高地位，上到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八岁的儿童莫不熟知，而且被译成中、日、英、法、德、俄等多种文字，成为世界文学遗产。有人以中国名著《红楼梦》与之相比，也有人把它以亚洲名著之名同欧洲名著《茶花女》作比。恐怕谁也不曾想到这部世界名著是由清代中国文学作品改写而来的，竟然与湘西自治州有关，与曾经的永顺土司有关，与永顺土司宣慰使彭翼南有关。
越南《金云翘转》的作者是越南著名诗人、作家阮攸，1813 年奉命出使中国，接触到中国清初青心才人的章回小说《金云翘传》，并为故事情节深深打动。《金云翘传》的书名由金重、王翠云、王翠翘三人姓名中各取一字组成，又名《双奇梦》，成书于清康熙年间。阮攸回国后，一刻也不曾耽误，很快把青心才人所编《金云翘传》改写成六八体长篇叙事诗。长诗出版后颇得好评，并一路看好，广泛流传。
阮攸《金云翘传》全诗共分为十二卷。主要人物有：王翠翘、金重、徐海、督府、永顺酋长。
故事的梗概是：
员外之女王翠翘能新声，善胡琴，通诗赋，与书生金重相识，私订终身。金重父亲去世，回乡奔丧，两人忍痛相别。谁知王翠翘幸福的家庭在奸商和恶吏的串通谋害下惨遭破坏，王翠翘不幸沦为娼妓。为跳出火坑，王翠翘嫁给一个懦弱无能的纨绔子弟束生为妾，受尽了种种侮辱和折磨，再一次落入陷阱。
后来王翠翘巧遇造反英杰徐海，得以跳出火坑。徐海为她兴兵报仇，严惩酷吏、奸夫和毒妇，并纳为夫人。官军为了阻止徐海叛军祸乱，不惜重金招降徐海，督府屡屡差人以金珠宝玉阴贿翠翘。翠翘被说服后，泣言力劝徐海束甲归顺，结果双双中计受骗，徐海被围乱箭射杀，长叹而死。王翠翘、翠云被官军接走。
辕门庆功，督府大犒三军，因酒酣心动，召翠翘提琴吟赋，牵手翠翘欢饮，夜深酒席大乱。次日督府酒醒，暗悔昨夜之事，觉得有损官箴，又不忍心杀人灭迹，便将翠翘配于所调永顺酋长。
翠翘随永顺酋长（一种对土司首领带有成见的称呼）乘船回乡，舟至钱塘江，潮信雷轰，翠翘自叹命薄，大呼道：“明山遇我甚厚，我以国事误杀之。杀一酋而属一酋，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今不惜一死，以谢明山也。”而后飞身跃入江中。永顺酋长来不及急救，又无法打捞，只得以实情回禀督府。
金重回乡治丧期满，惊闻王翠翘家难，痛心不已。后来举进士为官，沿途查访王翠翘下落，在觉缘的指引下，终于见到已被搭救脱险、隐居庵堂的王翠翘。最后王翠翘与妹妹翠云同嫁金重。
阮攸长诗通过对王翠翘这一典型人物命运多舛的描述，深刻揭露了当时社会黑暗腐败的状况，充分表达了作者对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同情，积极颂扬了对真爱真情忠贞不渝的情怀，反映出明显的现实主义因素和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
我们都明白，只要对应一下历史文献。上述督府显然就是胡宗宪，永顺酋长就是彭翼南。而徐海是不折不扣作恶多端的倭首，并非起义英豪，在沈家庄战役中被永顺土司彭翼南手下海底鬼斩杀。胡宗宪《胡总督奏捷疏》、茅坤《纪剿徐海本末》、赵文华《嘉靖平倭祗役纪略》、刘焘《沈庄进军实录》对徐海身份及被擒杀过程的记录十分清晰。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青心才人和阮攸的《金云翘转》的构思和立意已经离历史的真实和最初的《王翘儿传》相去甚远。就此而言，文学思维有时在大众的眼里更看重另外一种价值，更容易对饱经沧桑的弱者寄予更大的同情和关爱。
其实，首先提到“两侍女”的古籍是嘉靖年间盐官采九德所写的《倭变事略》——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作者采九德亲历事变，其著应该是最早反映沈家庄之战。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不仅称胡宗宪 “数遣谍持簪珥玑翠遗海两侍女,令两侍女日夜说海并缚陈东”；而且说明了“永保兵俘两侍女而前”，“两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翘,一名绿珠”。另外，《明史》、谈迁《国榷》、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夏燮《明通鉴》、郑舜功《日本一鉴》等史籍从不同侧面描述了翠翘、绿珠。这些史书或许只是出于完整地记录历史大事件而对相关人物作出必要的概述，但恰恰就是这些轻描淡写的略述为文学创作切入历史打开了广袤的空间，足以引起性喜猎奇的中国文人的创作激情。
茅坤既是沈家庄战役的历史撰写者，也是把王翠翘从历史中切割出来作为文学主题的凿空者，他的《大司马胡公饶歌鼓吹曲十首》之六《王翠翘》最先掀开这一女子的神秘面纱：“王翠翘，吴名姬，一朝误入夷酋帐，马上琵琶长自随。阵前杀气芒天狼，丈八蛇矛烟雾翔。三千甲士埋青草，宝玦珊瑚没战场。战场青可怜，垂杨大道边。江天歌舞忽星散，转向辕门奏凯旋。”
嘉靖末，明代史学家徐学谟为王翠翘写了第一篇《王翘儿传》，从此，王翠翘故事进入了由史传向小说、戏曲等多种文学形态演变的历程。王世贞《艳异编续集?王翘儿》，梅鼎祚《青泥莲花记》，冯梦龙《智囊》中的《王翠翘》，戴士林《李翠翘》，余怀《王翠翘传》，周清原《胡少保平倭战功》，陆人龙《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戏曲《两香丸》《秋虎丘》《琥珀匙》和《双翠园》，等等，一次次乐此不疲地演绎着这个故事。其中明末清初青心才人撰次的《金云翘传》算是达到了文学艺术的巅峰，它对当时亚洲文学尤其是日本、越南文学产生了不可逆睹的影响。可以说几乎所有不同形式的故事都对王翠翘的凄苦遭遇都赋予来传统道德的意义，把她当做了灭贼报国的忠义模范，把她看成了以身殉情的忠贞烈女。历史中御倭战争的主角胡宗宪变成了某种鞭挞的对象，世忠不竭的平倭英雄彭翼南倒成了某种陪衬。幸好绝大多数的翘儿故事还是保留了一份对历史的敬畏之心，对彭翼南只是以永顺酋长或永顺军长身份作出一种模糊化称呼，惟独陆人龙的《型世言》例外，书中直接称谓了永顺彭宣慰，彭宣慰少年豪俊，在行酒中为王翠翘写下了倾慕的诗句：
转战城阴减獍枭，解鞍孤馆气犹骄。
功成何必铭钟鼎，愿向元戎借翠翘。
不过，嘉靖朝内阁首辅徐阶在彭翼南墓志铭中对彭翼南与徐海两个侍女关系的评述却截然不同：“（彭翼南）尝获贼中美姬，督臣以充赏，侯即沉之江，其不以骄贵而迩声色。”这应该就是最真实的史实，是不容置否的真相。
越南的世界名著《金云翘传》本出自于中国，而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大学生才从外国文学讲坛上获知。1959年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越南《金云翘转》的中译本。这也许晚了一点，但它以另一种方式唤醒了一段真切的历史。
文/翟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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