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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史视野下民国边政研究的几点认识
发表时间:2020-01-13     阅读次数:     字体:【

[提要]从中国边疆民族史发展的整体脉络中去理解民国边政研究兴起的内涵,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其历史与现实经纬。民国边政研究是一个平行与递进、复合而多维交织的发展历程,是中国边疆民族书写或研究长期积累及演化轨迹之继续,亦呈现出与以往边疆民族书写或研究全新的特质;边疆危机的刺激及西学的影响,既是民国边政研究兴起之关键原因,也是民国边政特质的重要体现。民国边政研究应特别关注政治史、中央与边疆地方关系、北京政府时期的边政实践等相关领域的探讨。深化对民国边政的研究,从多元而丰富的历史记忆与阐述中深刻理解“过去”与“现实”的关系,可对当代边疆民族治理提供丰富的启示。


[关键词]政治史;民国时期;边政研究;边疆民族;边疆治理



近年来,学术界对民国边政研究日益重视,研究成果不断涌现,冲击着边疆民族史研究在传统视域中居于边缘形态的思维,渐呈繁荣之象。总体观察,这一波研究热潮的重心主要偏重于政治史与学术史。[1]出现这一趋向的经纬甚多,其中学术界对近代民族国家构建历程的重视与反思应是关键性因素之一。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主要围绕民国的边政研究展开阐述。边政研究与边疆研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一般而言,边疆研究包括边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语言、教育、宗教诸多领域,边政研究则主要指边疆治理或边疆政治,是边疆研究的中心内容。笔者在此不揣浅陋,拟结合前人研究成果,就如何深入认识民国边政研究的内涵及研究中应重点关注的几个问题进行初步阐述。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中国边疆民族史的发展脉络与民国边政研究的兴起


任何事物的起伏兴衰,都是内外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之结果。中国的边疆民族记述历史悠久,但边疆民族史的书写或研究,在传统思维认知中总体上属于一个边缘性的领域,此与中国传统华夷分野思维密切相关。自先秦以来的中国边疆民族记述或书写,历代呈现不同形态,但总体表现相对“平衡”然而,清代中期嘉道之际却出现了一次边疆民族史书写或研究的热潮场景,此即学术界通常所称的西北边疆史地之学。清代西北边疆史地研究兴起的前提,应是清朝多民族国家疆域日益稳定。那么,民国时期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边政研究作为学术界通常所论的边疆民族研究兴起的第二次重要时段,其兴起之缘由如何?是边疆危机刺激而引发抑或西学之传导?还是蕴藏有其他内涵呢?

(一)贯通视野下的民国边政研究

嘉道时期西北边疆史地之学兴起的重要原因,学术界讨论甚多,主要包括传统中国学术自身学理发展、清朝内政窳败以及外敌环伺等内外因素之影响;[2]不过清朝实现对新疆、蒙古等地区较之以往历朝更为稳固的控制,应是西北边疆史地研究兴起的重要缘由或前提。因清王朝对新疆、蒙古诸地区控制的稳固,才吸引了更多的在朝或在野、在新疆及蒙古或不在者对西北边疆民族地区治理的关注。梁启超总结称:“(清代)边徼地理学之兴,盖缘满洲崛起东北,入主中原。康乾两朝,用兵西陲,辟地万里。幅员式廓,既感周知之必需,交通频繁,复觉研求之有借。故东自关外三省,北自内外蒙古,西自青海、新疆、卫藏,渐为学者兴味所集,域外地理学之兴,自晚明西土东来,始知‘九州之外复有九州'。而竺古者犹疑其诞。海禁大开,交涉多故,渐感于知彼知己之不可以已,于是谈瀛之客,颇出于士大夫间矣。盖道光中叶以后,地理学之趋向一变,其重心盖由古而趋今,由内而趋外。”[3]此处梁氏所谓“康乾两朝,用兵西陲,辟地万里。幅员式廓,既感周知之必需,交通频繁,复觉研求之有借”之语,正表现了清朝对新疆、蒙古诸地的稳固控制,而产生了对其“周知之必需”“研求之有借”的政治与学术的双重需求,这是西北边疆史地研究的基础。当然,这次研究的高峰并未能持续,鸦片战争之后清朝面临的最大难题不再是多民族国家疆域内不同族群政治势力之间的博弈,而是域外新的工业文明形态的威胁,边疆民族史书写或研究呈现出一些新的变化。这种变化,是影响民国边政研究高峰景象出现的重要经纬。目前,学术界在讨论民国时期的边政研究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相关研究兴起或引起社会各界关注的原因时,多侧重于边疆民族危机刺激的分析,[4]对从中国边疆民族史发展的整体脉络中理解其兴起之内涵的研究仍显薄弱。

民国边政研究的兴起是一个平行与递进、复合而多维交织的发展历程,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是这一研究凸显的重要时期,是历史复合因素受时局突变影响的结果。所谓时局突变,主要指的就是“九一八”事变导致中国边疆民族危机的深重。当时有论者就明确指出: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前,帝国主义列强之间相互牵制,使其对中国的侵略表现出一种相对均势的形态;然而在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列强在华均势的形态被打破,对中国领土之侵略更加明目张胆,法国、英国先后都在中国边疆地区挑起事端,中国的边疆形势日呈紧张之势。[5]时人即评论称:“以‘九一八’事变为契机,这几年中国全部边疆显然交了多事之秋。”[6]而后,社会舆论逐渐形成“边疆问题,就是中国的存亡问题”[7]的认知。在这一场景下,边政研究很快得到各界广泛关注。不过,在充分认识到民国时局对边疆民族研究热浪形成的重要影响之时,应具有贯通的思维,跨越时代局限,将此次研究场景置于中国边疆民族史记述或书写的发展脉络中去思考其内涵。

1934年,陈恭禄曾论:“一国现状之造成,一由于地理之影响,一由于古代之遗传,一由于社会上之势力,一由于领袖之指导”;而四者之中,“就人事而言,历史上之遗传,常占重要之地位,中国古代嬗变之史迹,颇足以资证明”。[8]中国古代边疆民族史的记述或研究虽居边缘地位,但长期存在,而其所谓“边缘”,亦是相对而言,是一定语境下的一种表述。顾颉刚、史念海在论及中国疆域形成发展时称“疆域沿革之学,其初本为史学之附庸”。[9]谈及中国疆域沿革,自不能不涉及边疆民族。刘宏煊也称:“中国疆域史的研究,如果从《禹贡》开始,已历2000多年。但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它仅仅是史学的附庸。”[10]但顾、史两位也指出:“在昔皇古之时,汉族群居中原,异类环伺,先民洒尽心血,耗竭精力,辛勤经营,始得今日之情况……其间国力之强弱,疆域之盈亏,皆吾先民成功与失败之痕迹。”[11]上引所论,说明中国的疆域形成是历史上各民族先民共同努力之结果,而论及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及疆域演变,必然要关注边疆民族史的记述或研究,此则表现出边疆民族史研究之重要性。然而,长期以来中国边疆民族史的记述或研究,由于诸多复杂因素的影响而处于“附庸”之位。这一状况,正是边疆民族记述或研究“边缘”形态表现。

先秦时期逐步形成的夷夏观念和服事观念一直是影响中国边疆民族史书写的主要思维,时至晚清,这一叙事的主要思维框架仍在发挥作用。当然,夷夏观念和服事观念的形成及其演化并非单线呈进,在不同的时势场景下有着复杂的不同面相。《礼记?王制》载曰:“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又称东方之夷、南方之蛮、西方之戎、北方之狄,在语言、生活环境、习俗诸方面皆有差异。按照王尔敏的考证,先秦诸籍中的“中国”之义,大致有五:京师之地;国境之内;诸夏之领域;中等之国;中央之国。[12]前引《礼记?王制》所言之“中国”,即指“诸夏”,是与东夷、南蛮、北狄、西戎“四夷”相对而言的;“五方之民”的言语、“嗜欲”等各不相同,强调了诸夏与“四夷”的差别。《尚书?禹贡》记载曰:“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周礼?夏官司马?职方》的记载则以王畿为国家之中心,自王畿向四面扩展,依次为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与藩服等“九服”。这是先秦理想形态的国家疆域观念,事实上从未在中国真正得到过实践。[13]而且人们对诸夏、夷狄的认识并非亘古不变,吕思勉指出:“一个国家建立之初总是以一个民族为主体,然后渐次吸收其余诸民族”,[14]此语在强调诸夏与四夷是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基础之时,也表达了彼此之间的交融形态。他还考证了“中国古代疆域的大略”,但称中国古代疆域的形成“是古代‘实力所至’呢?还是‘实力所至,和声教所及,还是有区别的’呢?若说是有区别,那实力是‘如何渐次扩充’的呢?实力所到的地方,还是‘时有蠃缩’的呢?还是进而不复退’的呢?”他明确称“实力自然是‘渐次扩充’的,而且绝不能没有蠃缩”。[15]若从另一维度进行思考,他的这一认识事实上则表现了夷夏观念在不同历史时期及场景中的不同景象。

长期以来,学术界的书写多将华夏族群视为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的主导来看待。如前所引,吕思勉就强调了一个国家的建立之初是以一个民族为主体形成,而“建立中国国家最早的民族,就是‘汉族’,这个也是讲历史的人没有异议的”。[16]此言是从多民族国家形成最初的历史考察而言,但在历史的长久演变过程中,各族群在多民族国家疆域形成历程中的作用却是变化着的。李大龙的研究表明,若按照诸夏和四夷在中国疆域形成过程中发挥的作用来观察,远古至唐朝时期,华夏族群或由华夏族群发展而来的汉族在中国疆域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这一时期中国疆域的核心区域——中原地区是由华夏族群完成统一的,奠定了中国疆域形成的基础;但五代至清朝,对中国疆域形成起主导作用的则是四夷,它们不仅实现了对某一地区的局部统一,而且元、清两朝还实现了全国范围的统一并促成了中国疆域的最终形成。[17]此一描述表现出其间之历程相当复杂而深刻。顾颉刚、史念海所著《中国疆域沿革史》第八章在讨论先秦区划地域观念时就称,“春秋之时,天下之观念尚甚狭小”,而所谓九州“原来为一空泛之名称,而非一种具体的地方制度”,但春秋战国时期“各大国努力开辟土地之结果,中国乃愈推愈远,天下亦愈放愈大,中国人之地理观念乃随之而变,于是具体地方制度之九州说起”;而此时“周天子久替,诸侯竞起,中原复无霸主,异族楚、吴、越等迭兴,天王中心之观念已失,夷夏之限亦破”。[18]这—论述充分表现了夷夏观念和服事观念在春秋、战国时代的复杂变化,而在其后长时期的中央集权时代,这些变化并未止步,华夏或少数民族之间力量的伸张或政权范围的伸缩,都自然要引起对夷夏观念的重新阐述。此即所谓“义理之说与时势之论往往不能相符,则有不可全执义理者。盖义理必参之以时势”,[19]“一切历史事变都是难于斩然截断”。[20]考察民国边政兴起的内涵,既要思考当时之时势场景,亦不能忽视历史传统的影响。如果从中国边疆民族史记述或研究的发展历程观察,民国边政研究虽因时势而兴,而其间的复杂内涵则相当深远。

(二)民国边政的特质

民国边政研究之兴起,是中国边疆民族记述或研究长期积累及演化轨迹之继续,亦呈现出与以往边疆民族记述或研究全新的特质。当前学术界在论及民国边政研究兴起的缘由时,多从边疆危机的刺激及西学对此次研究高峰形成的影响来论。[21]而这两者,既是民国边政研究兴起之关键原因,也是民国边政特质的重要体现。特质总是基于一定社会土壤形成并有异于一定场景之外的,民国边政的特质,是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发展及边疆民族在多民族国家疆域形成中角色的演变及近代西力、西学传入后社会多元因子交织呈现出来的。

民国边政研究是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发展演变形态中的自然趋向。顾颉刚、史念海总结言,早在传说时代的黄帝时期,先民们已经开始“尝划野分州,建置万国”,即疆域区划之肇始。九州、十二州、大九州之说,都表现出古代先民对疆域形态的一种制度设计,而直至“自郡县肇建而地方制度与区划,始稍见完善”,[22]这表明疆域区划一直存在于多民族国家发展的历史之中并且在不断完善与补充。《诗?小雅?北山》中记载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秦时期形成的这一“天下”思维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大一统”观念逐渐形成。“天下”究何所指?而“天下”之外的区域是否存在呢?学术界的研究认为,由于自然地理环境等各种客观条件的制约,东亚地区特别是中国中原地区的先民视野中的“天下”范围,主要指的是东亚区域,具体而言,“天下”是以华夏族群居住地为中心并包含“四夷”的分布区。[23]而诚如杨联陞所观察,不能认为历史上的中国“概不承认世界上的其他文明民族”,汉朝史籍对大秦的高度评价表明,“许多中国人非常尊重印度”,且一些时期“中国在政治上、军事上把邻近的民族当作平等的‘敌国’”。[24]这种文化观念的认知,看似矛盾,事实上却表现了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的凝聚及形成进程的不断加强。事实上,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国境线的概念,但不能说没有实际的控制范围,此即所谓疆域范围,上引杨联陞的观察或可从另一维度表明此点。而发展至清朝,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进入最后形成阶段。李大龙通过研究认为,虽然近代国家的相关学理知识在鸦片战争之后对清王朝的内政、外交产生着重要影响,但其实清朝向近代国家的转型并非始于此时,早在康熙皇帝签订一系列边界条约并开展划界行动时,即已开始了这一转型进程。[25]结合前述清代西北边疆史地研究兴起的内在基础可以观察出,正是中国多民族国家疆域范围的不断明确,当西方列强挟坚船利炮强势介入中国的疆域形成过程,沙俄、英国、日本等列强对西北、东北、西南边疆的觊觎《勘分西北界约记》《烟台条约》等对清王朝原有疆域形成了强烈冲击,不仅清王朝统治层作出了反映,如在新疆、台湾等地设立行省,加强边疆与内地一体化进程,而且知识界也出现了关注疆域问题的讨论;[26]中华民国成立之初,《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以近代民族国家宪法的方式明确了中国的疆域范围。这些举措自然促使中国社会各界进一步关注边疆民族史的研究。其实前述西北边疆史地之学兴起,本质也是中国边疆民族史研究发展的自然表现内容,但在这个渐变过程中,晚清以降的政治界及知识界对边疆民族史的关注是超越以往的,只不过在西方列强侵略导致国家面临多元危机的形态下,边疆民族史研究的这种发展景象被其他急迫的问题所遮照。因此,考察民国边政研究兴起的内涵,必然要从中国边疆民族史发展的历史脉络中去思考,才能更深刻地认识其兴起的历史与现实经纬。

当然,民国边政研究出现的历史场景是植根于传统农业生产形态下形成的“天下”秩序的中国与西方新兴工业文明形态下的民族国家的相遇。晚清士人所谓“千年未有之变局”指的即是王朝统治面临威胁对象的变化,其实这也是边疆民族史书写研究内外经纬的急变,由此导致较之传统边疆民族史研究的特殊面相的出现。民国时期边政研究的特质,就在近代西方政治、学术理念与传统中国边疆民族书写或研究的交互影响下呈现。徐益棠曾言“我国边疆民族之研究,创始于外国之传教士、商人、领事、军事家、自然科学家”,[27]换一视角思考,此处所论边疆民族研究,实际上就是民国边政研究的特质表现。徐益棠还称,从清末民初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当时谈实际的边疆问题者,每每注意于‘土地’与‘主权',而边地民众之如何认识,如何开化,如何组织与训练,均不甚加以重视”;“边疆上之实际问题,常被视为属于外交或内政之问题,科学家不甚加以注意”,导致“其时边疆学术之综合的研究,尚无人注意”。[28]其实结合前引内容,笔者以为,徐氏之语表面虽是近代民族国家思维形态下对边疆民族及国家观念的审视,但与之相对的思考则是传统边疆民族书写或研究,而20世纪30年代边疆民族研究热潮的呈现,“边政学”学科的提出,就是“边疆学术之综合研究”发展的表现


二、民国边政研究应重视的几个领域


前面主要谈了应从多民族国家疆域形成过程中边疆民族史研究发展的内在脉络来思考民国边政研究兴起的内涵。此处,笔者仅就管见所思,对民国边政研究应该重点关注的几个领域略陈粗识。

(一)重视政治史的研究

边政是民国以来才逐渐兴起的一个名词。吴文藻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的一段叙述,清晰地说明了此点。吴氏认为,在民国之前,中国并没有专门研究边政的学问,只有一些筹边性质的策论性文章。而在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后,国内有少量大学开始设立边政学系,但还没有关于边政的专业课程设置;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后,以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边疆学校特别设立边政专修课为肇始,关于边政的一些相关研究科目才正式在大学课程设置中出现。[29]吴氏的这—阐述,与胡耐安所说“边政原是一个新颖的词称”[30]的意涵是一致的。而由于其“新”,民国时期的学者们对边政的理解在具有一些共同性认识的同时,也存有一些差别色彩。回顾并总结民国边政一词理解之共性与差异,归纳其基本内涵,有利于深刻理解民国边政研究的重心或主要问题。

民国学术界对边政理解之表述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列引,此处仅引介较具代表性的认识进行分析。吴文藻在1942年对边政一词从广义与狭义角度进行解释,在学术界具有较大的影响并被广泛征引。吴氏认为,所谓广义上的边政,就是指边疆政治;狭义上的边政,则是指边疆行政。而在广义的边疆政治与狭义的边疆行政之外,边政还包含有边疆政策之意,其介于边疆政治与边疆行政之间。吴氏的上述论解,是将人类学与政治学的边政视野结合进行思考。他认为,人类学视野中的边政,就是指狭义的边政,即边疆行政;而政治学视野中的边政,则是指广义的边政,即边疆政治。吴氏提倡研究边政应将人类学、政治学的视野有机结合,但他强调应以人类学的视野为主而以政治学的视野为次。不过,吴氏在总结当时所谓的边政学时,认为边政学就是研究边疆政治的术语,研究的对象则包括边疆民族政治思想、事实、制度、行政等内容。[31]可见吴文藻对边政及边政学之义的阐述,对边疆政治表现出了相当的重视。但他强调人类学的视野居于研究过程中的主要地位,应是观察到边疆民族社会的复杂与多元面相,突出了重视文化边疆的思维。吴文藻此论发表于1942年,主要是从学理层面对边政之义进行阐述。而在1936年,时任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的黄慕松就从政治层面对边政之义进行过阐述。黄慕松认为,边疆在地理、气候、语言、习俗、政制诸端,都与内地存在着客观差异,不论是为了治理边疆还是为了开发边疆,国家对边疆的施政都必须因地制宜。因此,治理边疆的机构、法则及其他有关边疆事务的一切设施,都是边政问题。[32]黄慕松所言的边政,强调了边疆与内地在自然环境、民族构成、文化风俗等方面的差异性,但明确称边疆治理是边政问题的主要范畴。吴文藻与黄慕松关于边政内涵的上述表达是有明显差别的,黄氏侧重从边疆治理层面进行陈述,而吴氏则注重边政学的学理建构,但二者理解的共同基础还是边疆政治。

其实1941年杨成志就发表了一段关于边政的阐述,思考起来也颇有意味。杨氏认为,因为开化边疆民众的客观需求,则需要边政的实施,这一趋向成为当时边政研究的重要主题。杨氏称,在当时全国倡导边疆开发与边疆建设的社会舆论热浪中,应根据科学的研究来指导边政的具体实施,可谓是“计划政治”另一形态的表现。他强调,要明白理解“边政”,就需要准确认识边疆的定义、问题、民族、文化、教育、调查、干部、文献、博物馆、政治10个名词意义,而边疆政治的根本就是实现边疆各项问题的解决。[33]杨成志从多方面强调了边政研究所涉及的各领域,但特别强调了边疆政治在其中的重要地位。20世纪40年代,凌纯声对边疆研究也十分关注并有相当建树。凌氏认为,边疆建设包括的事务甚多,但以“政治建设”最为关键,它是经济、文化建设的根本;要展开边疆建设,就必须先明确边疆应该实施的政策。[34]从凌氏的上述阐释可以看出边疆政治是其边政认识的主要侧重。

经过长期积累,20世纪50年代,胡耐安对边政究何所指进行了深入反思并有了明确的阐释。胡氏认为边政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边务,它是国家的“内务行政”,本质上与“内政”是相同的。不过,胡氏也承认,因为边疆地区历史、人文、自然环境诸方面的客观差异,虽然对边疆之施治是“同土齐民”的过程,但还是应该给予特殊关切的。胡氏关于边政之解释,主要包括两个层面的内容:第一个层面就是指与“内务行政”相同的治理行为,但其管理的空间是边疆地区;第二个层面是强调边政的特殊性,主要表现为边疆社会形态的多元面相。[35]胡耐安的上述思考,事实上是对民国以来边政之义较系统的总结,其解释较为合理与全面。由此可以观察出,不论是民国当时的研究者还是民国之后的研究者,他们关于边政的总结都较集中地强调应重视边疆政治或边疆治理(国家在边疆地区所行之政令)。从这个角度来说,研究民国边政要重视政治史的探讨,应是自然之义。

研究民国边政须重视政治史的探讨,有其合理的逻辑。台湾学者张玉法就称,在中华民国史的发展历程中,存在着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对抗、中央政府与地方实力派之间的关系、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等几条主要脉络。他认为在民国史的发展脉络中,政治史较经济史、文化史及教育史更为重要,因为后三者皆为前者之工具。张氏强调民国史以政治史为主的重要因素有三:第一个重要因素是近代以来中国政治形态及其演变,关系着每个个体与团体;第二个重要因素是近代以来频繁的政权更迭,影响及于社会的各个层面;第三个重要因素是近代以来列强的对华侵略及中国政府之应对,影响着全体社会。[36]可见张氏之论是从全局层面的观察,边疆社会政治自然包括在内。于此而言,民国边政研究既是民国场景下的历史内容,也是政治史主导下的历史进程。

当然,此处强调民国边政研究应重视政治史的研究,并非忽视其他领域的探讨。前引诸位前辈关于边政的阐述,事实上也强调了边疆社会形态的多元化与复杂性。关于此点,许公武在20世纪40年代已经明确指出“边政”包含着政治、经济、宗教以及教育等诸多方面的问题。[37]边政是基于边疆而产生的“欲研究边政,自应先认识边疆”,[38]边政研究自然不能离开边疆的诸多复杂问题。前引诸多论述在强调重视边疆政治的同时,也强调对边疆社会其他形态的关注,它们彼此之间是互动关联的。

(二)重视中央与边疆地方关系的研究

秦汉以降《韩非子?扬权》所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的政治理念一直影响着中国历史的进程。钱穆就观察到,从政治制度层面来考察中国历史,自秦朝开始了大一统皇权政制后,郡县行政就一直直隶于中央,中国历代政治的主要脉络是“中央一统”。不过钱穆也指出,在中国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也存在“一统政治下偶有之变象与病态”,其突出表现就是“西汉初年之大封同姓,东汉末叶之州牧,中唐以下之藩镇”等政治景象。[39]萧公权认为“晚清失政,民国开基”是中国政治制度的第三次重大变化,[40]而在此次变化中就出现了前述政治“变象”,即中央权威失落、地方势力崛起的形态更加突出,政治区域化之景象呈现。[41]

如前引张玉法所言,在政治“变象”的场景下,中央与地方之关系成为民国历史发展的主脉络之一,而研究边政尤其要重视中央与边疆地方实力派关系的探讨。民初黄远庸就论:“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以来,日日言统一,其实皆纸片口头上的说话。各部只有形式之公事,无一命令能行者”,“彼等以为中央与地方有文报之往返,能派遣种种官吏到地方去,令中央有面子,即有统一。至国家权力之能否达到?则非所顾问。大抵中央求有面子不难,而国权之能实行则大难”。[42]黄氏之论说明民初“统一”的脆弱性,在此形态下“中央政府情状恶劣,地方政府亦呈纷扰不安之状态……各管一隅,各自为政,省内民军政权,均不统一”。[43]民初的这种政治形态虽然其后的表现方式有异,但稳固而“统一”的中央政治权威没有建立。北伐战争后虽然结束了直、皖、奉及各地实力派纷繁复杂的政治形态,但国民党的党治政权仍相当脆弱,地方实力派仍然存在,虽然表面服从于国民政府的领导,但中央政府对地方军政等重要事务,难以过问,边疆地区尤甚。

当时论者的描述,充分说明了民国时期中央政府与边疆地方关系的复杂形态:就政治而论,“我国边疆,幅员广阔,种族与宗教等情形殊为复杂,且语言文字习俗均不相同”,是故有“中央政权时有鞭长莫及之叹”;同时,虽然“颁布边疆各省组织法规,然其封建制度未除,宗教力量庞大,政治系统仍保旧规”,导致“对中央所颁法规未能确实施行,目前欲使其改善推进,殊觉困难”。[44]朱家骅在论及边疆教育时,也曾专门指出“边教之普及工作,仍有待于地方政府之努力”,故“中央与地方,对于边教之设施,应有适当之配合”。[45]在民国中央政治权威脆弱的形态下,中央政府之相关政令在地方之推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央与地方的政治关系形态。整个民国时期,边疆地区由于交通、地理、民族、经济、社会、文化诸多因素的影响,在中央权威失落的时代,东北、西北、西南边疆都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地方实力派,不论是北洋政府抑或国民政府时代,虽然不同场景下的双方关系形态有所差异,但总体上“国权之能实行则大难”的形态仍未发生根本变化,中央政府的施治对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与边疆地方关系的形态。上引之相关阐述,充分说明边疆社会政治形态是影响边疆治理的重要因素,故中央与边疆地方关系之研究,应是民国边政研究应进一步加强的重要领域。

(三)重视北京政府时期边政实践的研究

按中央政府存在的主体而论,民国时期大致分为两个时段,即北京政府(或北洋政府)及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清帝逊位后成立的南京临时政府,因存在时间短暂,一般在时段上多纳入北京政府的表述范畴之内。

长期以来,国内外学术界多将北京政府时期视为中央权威失落、地方势力顾盼自雄。这些固然属于北京政府时代的政治表现之一,如民初任四川都督的尹昌衡就言:“今者南北统一,共和确定之因[日],意见参差,趑趄不进,致使各部长官虚悬无着,政府组织形式未备,遑言精神”;他还称“外患交乘,内讧日起,灭国亡种,即在目前。有破坏之能力,无建设之实功,亏为山之一篑,沦全国于九幽”。[46]尹氏之担心变为现实,此后北京政府时代政局之发展就是“内讧日起”的复杂形态。是故,长期以来学术界对民国边政之研究,多认为北京政府内政不修、中央与地方乱象纷呈,故关怀的视野较多集中于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然而,北京政府时期虽政治形态表现出“意见参差,趑趄不进”的面相,但其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实非完全“忽视”,中央政府关于边疆民族问题与列强的交涉、地方省府的具体治理等诸多实践,其意义重大。

中国近代深受西方列强之侵略,晚清时期列强对边疆民族地区的觊觎及晚清加强边疆民族地区与内地一体化进程的努力,促使晚清时期边疆民族史的书写与研究开始发生重要变化。历经清季、北京政府、国民政府,政体的变革、中国内外秩序的重新组建、民族主义的发展、国际秩序的变化,都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产生着关键影响。在此历程中,边疆民族地区治理之曲折、艰辛、复杂,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理念、策略与中国社会进程发展的互动及其演变,在谋求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近代中国历史发展主线上都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北京政府时期共和政体的确立、反复与最终确立过程,是晚清改革进程的继续,也是国民政府时代能够初步确立党治政体的基础。其间,边疆民族问题的发展变化及北京政府对其治理,自有其复杂历程与重要面相,外蒙、新疆、西藏及其他边疆民族区域诸问题的发酵及变化,北京政府的政治目标与措施,北京政府时期中央与地方实力派在边疆民族问题上观念、策略、措施的合作与歧异、彼此的互动及其效果,边疆民族区域地方实力派的政治选择及其地方治理思维与实践,都对国民政府时期的边疆民族地区治理有着深重的影响,是民国边政研究连续性与全面性的重要内容。若能注意近代中国边疆民族问题发生、发展演变的全面性,以及清季、北京政府至国民政府时代对边疆民族地区治理的内在线索,可以体认到北京政府时期的边政在近代边疆民族史书写与研究中实居于承先启后的关键地位。

本文阐述之目的,并不是对民国边政进行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其间之复杂内容亦非笔者所能完全把握,只是就当前民国边政研究的现状,结合自身研究的一些思考提出一些初步的认识。历史与现实总是密切相联,虽然今天边疆民族地区的发展已经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面临问题的性质也迥异于民国时代,但深化对民国边政的研究,从多元而丰富的历史记忆与阐述中,深刻理解“过去”与“现实”的关系,可对当代边疆民族治理提供丰富的启示。

按:作者段金生,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边疆民族史。原文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图片来源:网络。原文注脚已删除,为便于读者了解原文引用史料或特别说明之处,正文中用“[1][2][3]”等字样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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