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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夷区各土司”到“汉地一望族”
发表时间:2020-01-13     阅读次数:     字体:【

摘要:施州卫各覃氏土司在编撰族谱时虚构了共同的汉族祖先覃汝先,这不但将土著家族溯源到华夏贵胄,更达到了异源共祖的目标。各覃氏族谱是植根于中华儒家文化而开出的土家文化奇葩,其最终绽放经历了明清两代对儒家文化的漫长学习过程。改土归流以后,以覃氏为代表的施州土著构建完整封建宗法制,并且已培育出深刻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发展进程的鲜明例证。

关键词:中华民族共同体;宗法制度;施州卫;土家族土司

明清时期施州卫下辖众多土司,以覃、田、向三大姓为主。向氏所撰《卯峒司志》未否认其土著身份:始于元末向贵什,其后有向喇喏等土著祖先。容美土司则 “发明”了汉人始祖,清初顾彩在《容美纪游》中写道:“其先世田弘正,唐魏博节度使。土司若忠峒、忠孝等宣抚司多田姓,故田亦巨族,然皆土人。惟君先世系中朝流寓,不与诸田合族。”有别于田、向氏土司,乾隆《施南覃氏族谱》(下称“《施南谱》”)称施南、东乡、忠路、金峒、散毛、唐崖、镇南等众土司都源于宋代汉人覃汝先。他们不但有汉人始祖,更实现了“合族”,使其从“夷区各土司”华丽转身为“汉地一望族”,构建起清代施南府庞大的覃氏宗族。但通过仔细对比正史、方志及族谱等资料,详细考辨施州卫各覃氏土司的族源,会发现其族谱编撰中有明显的“移花接木”的痕迹,而以往的学者常被表象所蒙蔽,这种家族转向所蕴含的历史意义尚待深入研究。

一、施州卫覃氏土司并非汉人覃汝先后裔

《施南谱》以覃大胜的施南司一脉为家族主流,其他土司则系支流,各土司共同溯源于三世祖覃普诸,因此下文首先详细探讨施南土司的族源。

(一)古代官修史籍记载施南覃氏属于“西南夷”

《明实录》明确记载,施南土司家族成员及其所在族群是土家族。洪武四年,“故元施南道宣慰使覃大胜遣胜弟大旺、副宣慰覃大兴,隆中路宣抚司同知南木什用,金洞安抚副使达谷什用,忠孝安抚司同知墨谷什用,隆奉宣抚司同知驴谷什用,东乡五路军民府知府结剌什用,及四川容美洞宣抚使田光宝子答谷什用等,来朝贡方物,纳元所授金虎符,诏各赐衣服有差”。从姓名上看,施南土司三兄弟似乎是区别于其他土家族土司的汉人。但该书还记载,洪武十六年,施南宣慰使司前宣慰“覃古诸”进贡;洪武二十年,覃大胜又派遣其从兄“墨答什用”进贡。“古(普)诸”是土家语,即“龙起来”。“墨答什用”也是典型的土家语人名。覃大胜的从兄、父亲及其所在族群是土家族,那么他自己绝非汉人。

对于施南土司在元代的建制,众说纷纭,实则源于溪峒长官,迅速崛起于元末。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记载施南司源于宋代崇宁时始隶属于施州的“覃都管骂”,这错误转载了《宋史》内容:崇宁年间以后朝廷复燃开疆拓土的政策,于是辰州“覃都管骂”纳土输税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还记载:“元置沿边溪洞诏讨司,至正二年叛,都元帅纽璘招降,改施南道宣慰使司,明玉珍据蜀,改施南宣抚司。”首先,都元帅纽璘是元代初年的人物;其次,《元史》记载曾于至正十二年在绍庆府置沿边溪洞招讨使,但其长官并非覃氏。明代雷思霈所著《施州卫方舆书》载:“元置镇边万户总管府,至元二十三年改忠义军民安抚司,至正二年叛,都元帅纽璘谕降之,改施南宣抚司。”《元史》中并未记载在施州地区设置“镇边万户总管府”,但至正十五年,“改四川忠孝军民府为忠孝军民安抚司;罢盘顺府,改为盘顺军民安抚司;罢四川羊母甲洞、臭南王洞长官司,改立忠义军民安抚司”。可见,如果施南土司源于忠义军民安抚司,则应该是源于元代的羊母甲洞、臭南王洞长官司。元末,朝廷为稳定局势不惜授予其级别很高的“施南道宣慰使司”。从地理上分析,施南土司活动于施州城外围,较之于容美等土司,更能威胁施州城,元朝授予其最高级别的土官并非不可思议。洪武朝之后施南土司仍有不少土家语地名和人名见诸史册,如景泰七年,“施南宣抚司母乎峒长覃墨迪”进贡。

(二)《施南覃氏族谱》所载族源之质疑

1.《施南覃氏族谱》所载覃大胜及其直系祖先概况

姓名

生卒(公元)

生平

妻、子

覃汝先

1098-118689

生于瞿塘

娶向氏,生覃伯坚、覃伯圭

覃伯坚

1132-120675

1197年,从征平蜀吴曦乱有功,封行军总管,诣任施州

娶唐氏,生覃普诸

覃普诸

1175-124570

以朝议代父职,后为遵义石柱等处镇抚元帅,1244年征叛蛮,劳顿而卒

娶田氏,生覃耳毛、覃散毛、覃化毛

覃耳毛

1206-129287

1244年代父任,于元初改镇南五路都督军民府总管

娶向氏,生覃川龙

覃川龙

任施绍归夔等处诏讨使司元帅府职

娶彭氏,生覃大胜、覃大旺、覃大兴

覃大胜

任施南道军民府宣慰使司

生覃天富、覃天贵覃、覃天荣、覃天华

覃大胜于1390年被明朝处死,则从覃汝先到覃大胜仅6代人就从北宋延续到明初共计292年,约平均每48.7年才繁衍一代人;而从覃大胜之子覃天富到末代土司覃禹鼎即1404年至1735年共15代,约平均每22.1年就繁衍一代人。宋元时期的祖先比明清时期的子孙繁衍速度慢如此多,难以置信。而且该族谱对前面三代祖先的生卒记载详实,对后面祖先的生卒却没有记,年代越久的事情反而越清楚同样令人生疑。下面逐一考察上述人物。

覃川龙确有其人,且与覃普诸、覃古诸是同一人,为元末明初施南司主。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载:“洪武四年天兵伐蜀,德芳讽施南覃州隆等纳土,乃代为草状、上前朝符印,及以兵助攻瞿塘关。”《楚纪》载:“洪武四年,施南土官覃世隆等,以元所授宣勅印章来献。”可以推测覃州隆、覃世隆为同一人,即族谱中的覃川龙,系用字不同。《楚纪》还记载:“明玉珍据重庆府,屡招绍荣,不应。玉珍将吕万户来攻城,绍荣败之,执吕万户。时副元帅谭登、覃川隆密受伪命,释吕万户,以城降。”嘉靖《湖广图经志书》记载:“至正十二年,峒蛮叛,四川行省招降,升州为施南等处诏讨使司都元帅府。”可见,施南覃氏不但被元朝授予施南道宣慰使司的职位,覃川龙还入驻施州成了副元帅,随后归附了明玉珍。大概是担心因政治上站错队影响家族命运,覃川龙让儿子覃大胜以宣慰使名义上交元所授印绶而非明夏的印绶。为何《明太祖实录》中记载的前宣慰却是“覃古诸”而非“覃川龙”?如前述,“覃古(普)诸”是土家语人名,意为“龙起来”,这正契合其汉语名“川龙”。宣德年间亦有“前九溪军民宣慰司故土官宣慰使墨迪送子古珠”进贡,与“古诸”发音相同。”位于宣恩县水田坝的施南宣抚司旧址朝门上的“施州卫世袭宣抚使司”碑刻记载:“思我覃氏普诸流裔,佐梁仕唐代传奇勋。”而当时施南覃氏认自己是“普诸流裔”而非“汝先流裔”或“伯坚流裔”,可见覃汝先和覃伯坚是后人修撰家谱时插入的。

覃耳毛,就是覃大胜。《施州卫方舆书》记载:“施南宣抚司自洪武四年覃耳毛始”。 “耳毛”仍是土家语人名,洪武八年在施州设置镇南、大旺等土司时,其中就以“耳毛为忠义蛮夷安抚”。如前所述,覃川龙就是覃普诸,而覃大胜、覃大兴和覃大旺就是覃耳毛、覃散毛、覃化毛。“散毛”也是土家语人名,洪武年间还有镇南宣抚“散毛施”。

覃大胜和覃川龙有自己的土家语姓名并不足为奇,唐崖镇老鹰岩民国版覃氏谱牒记载:“普柱祖……所生三子,更名覃耳毛,次子野毛,三子花毛。”类似地,洪武五年忠建元帅“墨池什用”遣其子“驴吾什用”归附明朝,十年后忠建宣抚田思进派儿子田忠孝进贡,可以推测“墨池什用”和“驴吾什用”分别是田思进和田忠孝,但忠建下属的土司则改名不够彻底,只是从“阿巨什用”改为了“田阿巨”。问题是,既然身份相同,为何族谱将两代人记为四代人。

古代官修史料罕见覃汝先和覃伯坚其人,只有同治《直隶澧州志林》等约三本方志记载了覃汝先,而这些记载明显源于石门县的覃氏族谱,可信度并不高;据其记载活动于施州的覃汝先和覃伯坚,罕见于清代的施南府及其属县的方志,可见施南府地方官没有认可这两个人物。石门覃氏显然是虚构或者夸大了覃汝先、覃伯坚等人的历史地位。而这种虚构或夸大,正好为施南覃氏修谱牒找到了可以引用的渊源。于是,为了与已经被石门覃氏成功塑造的覃汝先和覃伯坚衔接上,施南覃氏便利用覃大胜和覃川龙有其他名字而编写为四代人。

二、施州卫覃氏各有其独立族源

施南宣抚司下属土司,大部分采取与施南相同的姓氏以达到凝聚力量的作用。有关施州覃氏的姓氏来源,有一点值得注意,即明代时施南司编户三里,其中“覃葛,在司治”,而“覃葛”当为土家语,意思是“青色”,这个词语在当时也比较常用,洪武十五年忠建宣抚司下辖的“覃葛洞长官覃大胜”就曾随同进贡,因此可以推测施南土司也可能是以地名为姓。另外,湘鄂西的武陵山区早就有覃氏土著活动,五代时的溪州铜柱上就有姓覃人物。就施州而言,至少北宋时就有覃氏土著活跃于此地,例如,天圣九年(1031年),“施州属蛮覃彦绾等寇永宁砦”。以下详细分析各覃氏土司的族源。

东乡五路安抚司源于土家人“结剌什用”。东乡知府“结剌什用”洪武四年亲自归降,被任命为长官司。《施州卫方舆书》则称东乡五路安抚司“自洪武四年覃起喇始”,“结剌”与“起喇”为同一土家语的不同音译。永乐五年,“谭忠等以故官子侄来朝,奉请复设”,“复设东乡五路安抚司,命谭忠为安抚”。即谭忠是结剌什用的子侄,则其亦必土家族。

金峒安抚司的始祖不可考,可能源于覃大胜。《明实录》记载,永乐五年复设金峒安抚司,以覃添贵为安抚。金峒司原《覃氏族谱》记载首任司主为覃天贵覃古诸的三个儿子都是“大”字辈,而覃添富和覃添贵有可能都是覃大胜之子。一种解释是,永乐年间复置土司时,覃大胜之子覃添贵去往金峒继任了绝嗣的原土官。宣德二年,“金洞安抚司故土官万户覃墨送子万勇等来朝贡”。覃万勇之父是覃墨送,足见即使金峒司主覃添贵是覃大胜之子,也不宜将金峒司境内所有覃氏都认为是施南支裔。

忠路安抚司也源自土家。《明太宗实录》记载永乐五年复设忠路安抚司,以覃英为安抚。忠路《覃氏族谱》对于族源的记载与《施南覃氏族谱》如出一辙,称:“公子四,长天富、次天贵、三天荣、四天华,天富公袭施南宣慰司,天荣公袭金峒安抚司,天华之子覃忠袭东乡安抚司,天贵之子覃英袭忠路安抚司。”覃添贵为金峒司主,可见该族谱亦是为和施南覃氏合谱而杜撰了祖先。而且这本族谱的记载自相矛盾,既称覃伯坚于南宋庆元三年(1197年)平叛有功诣任施州,又记载覃伯坚的长子“覃普主”在元末明初帮助明太祖平定天下父子两人在历史上相距150年以上,其中必有一处造假。至于《施南谱》称永乐年间请复设土官的东乡司覃忠和忠路司覃英分别是覃大胜儿子覃天荣、覃天华之子,显系为合谱按照“荣华富贵”虚构了覃天华、覃天荣两人。另外,宣德五年“湖广忠潞安抚司把事驴呼可宜备送”,天顺六年“施州卫忠路等安抚司把事仰启踵等”进贡,从其派遣进贡亲信的土家族身份来看,亦可佐证忠路土司本身的土著身份。

散毛宣抚司比施南土司崛起时间更早,并非施南支裔。《施南谱》谓:“三世祖覃普诸……生子耳毛、次子散毛、三子化毛……叔祖散毛,祥兴年间施州元帅遣命领兵追寇至大水田,屯驻镇守。适宋亡,众附公推为寨主,号散毛峒,厥后宣抚司世袭。”但按同治《来凤县志》记载,“墨来送”是其始祖,且覃野毛为宋代的“散毛宣抚使”、覃文猛和覃彦霸是溪峒长官,其后辈竟是来自陕西南郑县的覃汝先、覃伯坚和覃普诸,然后又有元代初年的“勾答什用”。这明显是将《施南谱》中的覃汝先等三人生硬加入了散毛覃氏的族谱。散毛土司十分桀骜不驯,元帅蔡邦光在征讨散毛时战死,至元十七年元朝遣人劝降散毛等洞,元世祖为了“怀远”赐给散毛洞长金虎符、其两个儿子金银符各一。但散毛洞其后仍叛服无常,直到至元三十年元朝授予散毛洞的“勾答什用”蛮夷官,次年洞长覃顺进贡,被升为府。“勾答什用”应该就是覃顺。《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五年覃野旺上明夏所印信,洪武年间其子孙“起剌什用”“散毛五”和“南木叟”曾进贡。综上,散毛土司就是施州的土著。

唐崖长官司覃氏是与施南覃氏无血缘关系的土著。《明太祖实录》记载,洪武七年“堂厓安抚使月直什用”随散毛司一起上缴明夏授予的印诏,于是同时设置了“堂厓长官司”,该记述与《明史》所记“唐崖长官司,元唐崖军民千户所,明玉珍改安抚司,洪武七年四月改长官司”相符,可见此“堂厓”当为后世的“唐崖”,则其始祖当为“月直什用”,他与唐崖司《覃氏族谱》中的“覃值什用”为同一人,其姓覃应是洪武朝之后的事。唐崖司的前身是“唐崖军民千户所”,而千户所在元代为蒙古人军事机构,唐崖司后人的族谱也称祖先是蒙古人。明夏本是反抗元朝的汉族王朝,不会继续承认蒙古人的地位,而会选择扶持周边的少数民族,所以“明玉珍改安抚司”。唐崖镇老鹰岩民国版覃氏族谱写得十分夸张,不但其始祖“云贵苗蛮贼众,荡除停息,有大勋劳,蒙唐天子宠锡,将金花公主招为驸马,追后爵封宣慰使司”,而且覃普诸在“辽贼又乱,(明)太祖御驾亲征,未能平服,出榜招天下豪杰之士”之时,“出头接榜应恁,征剿斩草除根,太祖大喜,敕封元帅,招纳驸马”。这本族谱不但移植了覃汝先等人的事迹,而且虚构了祖先的丰功伟绩,但所记载的覃普诸在洪武朝的极佳表现,当是根据其在地方的战功以及洪武十六年赴京进贡的史实进行的夸大。

镇南长官司来源于土家族。《明太祖实录》明确记载,洪武八年,“置四川镇南宣抚司……以土人墨答为镇南宣抚”,洪武十五年“墨答”之子“散毛施”朝贡方物,洪武十七年“必剌什用”进贡,以上三人显系土家。《明史》记载永乐五年镇南长官覃兴请求复设土官,于是设置直隶于施州卫的镇南长官司。现今《中华覃氏志·湖北卷》竟将镇南土司的最初的世系表述为:“由施南土司第二任司主覃川龙之三子覃大兴首任司主,历覃大兴、覃墨阿、覃兴等几任。”一则孙子与祖父姓名几乎相同,岂非触犯名讳;二则,两个汉语姓名之间,又夹杂了土家语姓名,难免生搬硬造之嫌。

2.正史所载元代及明初施州各覃氏土司司主

元代

明洪武

明永乐

施南

覃古诸

覃大胜

覃添富

金峒

(副使:答谷什用)

覃添贵

东乡

结剌什用

覃忠

忠路

(副使:南木什用)

覃英

散毛

勾答什用、覃顺

覃野旺(子:起剌什用、散毛五;孙:南木叟)

覃友谅

唐崖

月直什用

覃忠孝

镇南

墨答、散毛施、必剌什用

覃兴

各覃氏土司有其独立渊源,并非全是覃普诸或覃大胜的后裔,其中最疑似覃大胜后代的只有金峒安抚使覃添贵。但正是这些源流各异的土司家族,最终形塑起共同的祖先崇拜,并化身为清代施南府的名门望族。

三、从覃氏土司的“改弦更张”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

(一)异源共祖的修谱运动

姓氏与祧字是构建宗族制度的重要依托,因此施州覃氏土司首先要改名换姓,这经历了从上层到平民、从成人到孩童的过程。一开始土舍阶层主动选用汉语姓名,明中期朝廷加强对土司承袭的管理,土司融入汉文化圈的脚步明显加快。在此背景下,施州覃氏各土司也争相在取名上展现自己对汉文化的向往和认同,土家语姓名遂渐消失于历史之中。《明实录》中施州覃氏土司上层最后一次使用土家语姓名是在嘉靖时,散毛土司派遣把事“惹木”进贡。在这个“改弦更张”的过程中,覃氏土司学会了汉语,并接受了传统儒家观念,为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奠定了基础。

改土归流之后,面对社会环境的急剧变化,尤其是汉人大量迁入带来的压力,施州各覃氏土司后人加快了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步伐。施州各覃氏土司后人集体编撰族谱时,充分利用了历史的模糊地带,一是覃汝先、覃普诸等人的事迹,二是洪武二十三年施南、忠建等土司的大叛乱造成的各土司承袭中断的情况,这样既接续上了汉人始祖,也为各独立发展的土司拟制了同一个分支点。施南覃氏土司后人覃?主持修撰族谱的努力,最后得到了官府的赞赏,乾隆二十八年宣恩县知县送上“齿德兼优”牌匾。

与施南、散毛同级别的忠建宣抚司田氏,下辖的忠峒、高罗、木册等土司皆姓田,在改土归流前后并未同施州覃氏一样构建起共同的家族,高罗司《田氏族谱》“语句有的不易懂,有的不通,有的可能是土家语言”,尤见学习汉文化的过程偏慢[3](P82-83)。而卯峒土司土舍阶层多姓向,本可以构建宗法制度以维护继承秩序,明代后期发生严重的篡位和割据而祸起萧墙,最终分裂出百户、漫水两个土司,改土归流以后三家各成一系。

(二)积极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土司家族

与其说施州覃氏土司后人一起编撰族谱是为了打造融入中原文化的名片,不如说这些族谱是在数百年仰慕与学习儒家文化以后交出的最好答卷。施州各覃氏土司,在宋元及明初“叛服无常”,洪武时凉国公蓝玉大军镇压施南等土司的叛乱;但到了明后期,这些土司积极响应朝廷征调,参与维护国家统一和稳定的军事活动,例如万历“播州之役”中,施南宣抚覃宜和散毛宣抚覃玉鑑各率领土兵三千和一千名奉调出征,取得板角关大捷。另一方面,在改土归流前,覃氏家族就已经开始严格遵守封建宗法制度,例如,明末施南宣抚覃懋楶无子,于是其叔父的孙子覃肜过继到他名下,后来承袭了施南宣抚使,这是完全符合“昭穆相当”的宗法继承制度。同时,覃氏也接受了男尊女卑的观念。明末出现农民起义,施南土司夫人冉氏代夫出征,崇祯八年率领土兵五千守护明显陵。即便冉氏拥有“剿寇大功”,但后世编撰的《施南谱》对此只字未提,因儒家规范要求女人恪守妇道。

在封建社会时期,民族融合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单向性,即主要是少数民族向汉族学习,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还需要经历近现代长期的革命和建设过程才最终形成。施州覃氏土司学习汉文化的速度很快,几乎完全抹去其土著身份,而以华夏贵胄的后裔自居。清初东乡司人覃本甫,其墓碑记载“持身涉世,立品端方,号曰洞长”,实际上其后人用了汉文化的别号来美化其“洞长”身份。而同样隶属于施南宣抚司的田姓忠孝安抚司,虽然在族谱中没有给始祖田耳毛攀附汉人望族,但七世祖田自辅在明朝中期就修建了“汉庙”,崇尚汉文化的心理十分明显。

虚构家族记忆并非施州卫覃氏土司的专利,伪托中原名门郡望的现象在全国各地族谱修撰中已经数见不鲜。例如,宋明吉安地区,以杨万里家族为代表的杨氏宗族建构共同认可的“始祖”,使得世系有了起点,统一族谱和修建祠堂成为顺利成章的事,从而同姓变为了同宗。这种附会名人的现象,连历代皇室也难以免俗:“汉附会豢龙之刘累,仅凭左氏之浮夸,半涉神话;唐祀老聃,明尊朱子,皆援引达人,以自标帜。宋更捏造一神人为圣祖,所谓赵玄朗者,终亦不甚取信于子孙臣庶。元自附于吐蕃,《蒙古源流》一书,究属荒幻”。而对于少数民族而言,采用汉族移民记忆和英雄戍边叙事模式比较常见,例如,贵州清水江下游的苗族和侗族家谱多塑造忠君报国的英雄人物

不同于湘西彭氏土司那样“反客为主”从迁入的汉人化身为蛮夷首领,施州覃氏土司是地道的武陵土著,他们在从宋到清的长期历史进程中主动学习华夏文化。以他们为代表的土家族,在改土归流前后编撰族谱时,以拟制祖先和构建宗族世系为媒介,书写出汉裔移民“征抚苗蛮”的家族史诗,这十分符合大一统王朝推崇的以宗法制为重要制度载体的理学,成为其加速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基础。深入辨别施州卫各覃氏土司的源流,可以揭开施州覃氏为其祖先蒙上的神秘面纱,并从一个侧面了解土司制度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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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傅镪,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武汉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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